3)第四十六章 置之死地_委蛇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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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缓走向岸边。

  雒易淋着青白色的月光,拖拽着仍旧昏迷不醒的沈遇竹,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河岸细碎的沙砾上。春末的深夜呼啸着刺肤的冷风,雒易却觉得身上水珠涔涔地淌个不住,黏腻地沾成一绺绺。后来他才意识到那是他的血。身后遥遥还可以看到江心的细舟燃着点点灯火,传来隐约锣鼓声。他知道他们仍未全然摆脱危险。

  但他的心是一种麻木的镇定。他一瘸一拐地、迟缓麻木地往前蹒跚着,支持住自己本身已然不易,更遑论还拖拽着一个成年男子。他如何支撑到此刻还未昏迷,本已是一件极其匪夷所思之事。疮口虽草草缚住,仍随着动作破裂了,隐隐洇出血色来。比疼痛更严重的,是一浪一浪叠上来的虚弱与疲倦感。双足逾千钧之重,耳鸣阵阵,眼前已然出现涣散的重影……被尘封的记忆伺机作乱,猖狂地舞动在他眼前——他听见雷神在空中擂动巨鼓,他闻见熊熊烈焰腾冲而起的硝烟,他看见殿角轰然跌在火中化作飞尘,虬髯血口的蛮夷狂笑着撕裂生人血肉,铁蹄踏碎哀嚎奔逃的宫人的身体,残肢断肠从丹墀上簌簌滑落……

  一切鼓噪和灼热倏忽又褪去。月光把春草淋成雪地,天地间是一片寥廓孤寂的银白。几近绝望的寂静,不堪忍受的砭骨寒冷。一个孩童匍匐在一望无际的雪地上,瑟瑟地朝他爬来,他身后蜿蜒着一道血迹,一如被碾成数截的殷红长蛇。

  足趾撞到一块突出的嶙石,雒易一个趑趄,跌倒在地。刺满繁星的天幕骤然摔落在他的身上。那一瞬间,他骤然被一种刺骨的恐惧笼罩住了。十年了。莫非自诩强大的自己、竟只是那个雪中挣扎的幼童所产生的幻觉?莫非他其实从来没有走出那个腥臭腐败的夏宫?

  不。他很快否定了这个令人胆寒的念头。有什么不一样了。

  他转过眼睛,望见了身侧沈遇竹的阖目沉眠的脸。他的呼吸急促起来,以手肘支撑着身体,拖着自己已经不能动弹的双腿,慢慢爬到他身侧。他伸出僵木的手指,慢慢拂去他脸上凌乱的发丝,端详着他沉净的眉目,感受到一股曛曛洋洋的安宁渐渐充盈在了心间。他把眼睛埋进了他的肩窝里。

  他从未如这一刻这样清醒地意识到,自己绝不能失去这个人。他无法再欺骗自己。无数次生死交关的时刻,他的本能冲破了一贯功利的算计,自作主张、不可理喻地冲向他。沈遇竹永远也不会知道,在雒易沉陷泥淖的日子,他是他伸手欲撷的一束星芒。他的洁净、雍容和安详,处处是他的反面。只有借助沈遇竹,雒易才能够涤清那苦痛可恨的过去在他身上点燃的、来自无明地狱的业火。再多的怨恨,再多的妒忌,再多的提防,再多的恐惧,也无法抵销他对他的占有欲……他们注定是要在同一处的,哪怕山迢水远,尔虞我诈,生死枯荣——那又算些什么?

  浑身骨节像是插满了荆棘,疲痹得再也不能屈伸一寸。然而雒易的心异常平静。他有过更狼狈的时刻,他知道自己终究能够站起来的,此刻又何妨暂歇呢?他揽着沈遇竹,让自己的伤口贴慰着对方湿润而微凉的皮肤,陷入了邈邈的臆梦之中。梦境的最后,他抱着他的脖颈,安眠在尸山血海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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